导 读
本文解读苏东海“博物馆物是博物馆存在的物质基础”命题核心概念的内涵及外延,讨论苏东海“博物馆物”思想的来源、要义及对中国博物馆学理论发展的影响。苏东海先生从“博物馆物”的实物性和客观性导入,论述博物馆业务的合理性和逻辑性,讨论博物馆存在的物质性,探讨博物馆物与博物馆精神现象的关系。基于“博物馆物”的特点,探讨博物馆物与博物馆制度的辩证关系,补足博物馆本体的制度要件。
苏东海先生基于中国博物馆实践,总结中国博物馆学研究者关于博物馆学的思考成果,批判借鉴海外博物馆学学术观点,将博物馆理论从业务规范推向理性思辨,构建中国博物馆学理论体系和话语体系。苏东海先生在博物馆学研究历程中,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研究方法,持续探索博物馆现象特性,坚持“博物馆物是博物馆存在的物质基础”的理念,在对博物馆物的实质、内涵、意义和价值的讨论中,逐步形成了以“博物馆物”为核心的博物馆学理论体系。“博物馆物”是苏东海博物馆学理论体系的关键概念,是理解苏东海博物馆学思想的钥匙。
苏东海先生1985年担任《中国博物馆》和《中国博物馆通讯》杂志的主编,在与海外博物馆学学者的学术交流中,他敏锐地意识到海外学者对博物馆本体的认识是多样的,对博物馆实物在博物馆文化中的地位和作用的认识是不同的。他通过研究博物馆的历史演变过程,探讨博物馆文化和博物馆现象的实质,提出物的收藏是博物馆核心业务,博物馆研究、博物馆教育是博物馆收藏业务的外延。
苏东海先生透过博物馆物分析博物馆文化内容和构建博物馆学理论的方法,被荷兰博物馆学学者冯·门施称为新的研究方法。从20世纪80年代与海外学者的对谈,到2009年的《博物馆情感论》,苏东海先生历经20多年的思考和探讨,持续解读着博物馆物的内涵、分类、意义、功用及在博物馆的位置和作用。他在晚年仍在思考博物馆物相关问题,希望对博物馆物的认识论和知识论相关问题进行更为系统深入的讨论。
本文将解析“博物馆物是博物馆存在的物质基础”这一命题中关键概念的内涵和外延,探讨苏东海“博物馆物”思想的来源和形成过程,以及“博物馆物”在苏东海博物馆理论体系构建中的作用。
一、“博物馆物”内涵及外延探析
苏东海先生在讨论“博物馆物”的内涵、范畴、功用时,使用过不同的词语,如“博物馆物品”、“博物馆的物”、“博物馆实物”、“博物馆的物质存在”、“博物馆物”。这些词语与“博物馆物”概念有什么关系呢?
笔者认为,“博物馆物”一词最接近苏东海先生在论述博物馆藏品与博物馆业务、博物馆现象、博物馆本体的关系时的意思。苏东海先生指出,“博物馆物的概念远远超出‘历史化石’的内涵。我们对博物馆物的概念也必须从发展中去把握”。博物馆物的概念是对文物概念的突破。博物馆物不是空中楼阁的纯粹性概念,而是具有物理质的博物馆藏品。为此,笔者认为苏东海先生“博物馆物”的概念可以理解为“被博物馆收藏的实物”,即具有物质实体且被博物馆纳入博物馆典藏体系的实物。
“博物馆物”概念的内涵是分层的,即博物馆物的所指不是单一的。苏东海先生指出,应该将物理的博物馆物与哲学的博物馆物概念区分开,物理的博物馆物是具象的实在的博物馆藏品,哲学的博物馆物是博物馆学思辨处理的概念。物理的博物馆物是物质实体的博物馆藏品,是看得见摸得到的实物,苏东海先生有时也用“文物”来指称此类博物馆物;抽象概念的博物馆物是博物馆学语境中的概念,苏东海先生注意到20世纪后期博物馆对“声音”和“无形文化遗产”的收藏,这些收藏对象突破了传统博物馆的实物收藏的边界;哲学意义的博物馆物是人的认识及思辨的对象,是认识论语境中的“物与人”关系中的博物馆物。
二、“博物馆存在”概念试解
“存在”一词可以有两个解读方向,一是名词的,一是动词的。不同的解读,会产生不同的意涵和指向。“博物馆存在”可以作为复合名词,博物馆作为存在的定语,即博物馆的存在状态;也可以作为主谓结构,博物馆是名词主语,存在是动词,表达主语的行动内容。笔者从存在状态和存在过程结合的角度试解“博物馆存在”的内涵。
从存在过程的角度,即“存在”作为动词,这一表述关注的是博物馆如何保持和体现其本质和特性的运动形式。苏东海先生认为,博物馆基本业务都是与博物馆物密切相关的,博物馆业务活动通过对博物馆物的实体及其内涵的揭示、保护、阐释和传播而获得意义,离开了博物馆物,博物馆业务的意义将消失,而博物馆业务系统内容的变化,势必影响博物馆系统特质发生改变。
从存在状态的角度,即“博物馆存在”作为一种特定的客观存在现象,有其特殊的表现状态,这一状态是由存在的质料、结构和表现样式构成的。苏东海先生认为,博物馆存在是博物馆文化、博物馆现象的客观呈现。
博物馆存在不是静态的物化的存在状态,不是一成不变的固化状态,而是在内外部条件变化的推动下,不断演进变化的,不断调整与外部社会环境的关系;同时,博物馆存在不是变动不居的,不是不可被认识的。博物馆存在的阶段性特质是可以辨识、可以描述的,是可以在历史发展和现实社会条件下被分析的。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苏东海先生“博物馆物是博物馆存在的物质基础”命题中“博物馆存在”概念,是处于一定条件和发展阶段中的较稳定可辨识的博物馆系统状态,这一存在状态包括使博物馆物得以保持其特质的条件。
三、“物质基础”概念浅释
苏东海先生的“博物馆物是博物馆存在的物质基础”命题是苏联博物馆学界“博物馆的物是博物馆存在的物质基础”的中国化表述。
仔细研读苏东海先生“博物馆物是博物馆存在的物质基础”判断的相关论述,笔者认为,苏东海先生的“物质基础”词语有将物质基础与意识形态的哲学命题应用于博物馆实践领域的痕迹,但他对 “物质基础”词语内涵的解读仍在博物馆本体范畴内,且主要是为说明博物馆物在博物馆中的位置和作用,以及博物馆物与博物馆本体的关系。
苏东海先生认为博物馆是物质世界,博物馆物呈现着物质世界的客观和真实,人们借助博物馆物认知和理解物质世界。苏东海先生指出,博物馆的精神活动是在博物馆物的基础上展开的,如博物馆科研活动是在对博物馆物历史内涵的认识基础上开展的,又如中国博物馆的伦理观是与中国博物馆中的博物馆物的特性,即文物的规定性相关的。
苏东海先生“博物馆物是博物馆存在的物质基础”的命题是对博物馆物的作用和位置的肯定,强调博物馆物在博物馆存在、博物馆行为和博物馆制度中的核心位置、首要地位和决定性作用。苏东海先生同时又强调,尽管博物馆是物质世界,但博物馆不是物的堆积或物化,而是博物馆物与基于物的各项专业活动、博物馆精神现象和博物馆伦理的综合系统。博物馆学研究者在坚持“博物馆物是博物馆存在的物质基础”判断的前提下,要关注博物馆物的变化,关注由此而触发的博物馆行为、博物馆制度的变化。
四、苏东海“博物馆物”思想探源
苏东海“博物馆物”思想是苏东海先生博物馆工作实践经验总结和理性思考的结果,是他认真学习海外博物馆学研究成果、不盲从海外学者观点、坚持用马克思主义方法考察分析博物馆发展和博物馆文化而得到的认识,是在不懈构建中国博物馆学理论体系过程中逐渐清晰、完善的。下文试从实践、思想、社会三个维度探讨“博物馆物”思想的源流。
“博物馆物”思想的实践来源。苏东海先生20世纪50年代后期进入中国革命博物馆工作,参与了博物馆藏品管理、藏品研究、资料整理、博物馆展览内容编写等业务工作,积累了关于藏品分类、藏品研究、藏品展示的丰富经验。他在工作中注意藏品信息的用途,关注展览的信息传播方法和成效。这些业务工作不仅增加了苏东海先生对藏品的感性认识和情感关联,更激发他对藏品特质的思考。
“博物馆物”思想的理论来源。苏东海“博物馆物”的理论来源主要有20世纪50年代苏联博物馆学理论的影响、与海外博物馆学学者学术交流,以及苏东海先生对博物馆本体的持续研究。
“博物馆物”思想的社会来源。苏东海先生转向系统的理论博物馆学研究是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其时正是改革开放初期,反思“文革”期间文物事业的破坏,中国博物馆进入快速发展时期,地方博物馆转型聚焦地域历史文化发展成就,各种题材的小型博物馆纷纷建立,中国博物馆的改革发展需要理论指导。1983年,中国博物馆加入国际博物馆协会(ICOM),中国博物馆事业走向世界博物馆平台,如何与世界博物馆对话交流、共同的话题是什么、如何用中国话语参与世界博物馆学的讨论,这是改革开放的中国博物馆面临的新局面。
五、苏东海“博物馆物”思想要义试解
苏东海先生的“博物馆物”概念,不仅仅是抽象的概念,还具有实在的物质质量和丰富的内涵。他以博物馆物的物理实在和历史过程为基点,关注物的历史过程、社会环境和文化背景对物的内涵和价值的影响,关注博物馆物的丰富内涵对博物馆物价值的影响。尽管博物馆物具有物的一般特点,但博物馆物的个性化外部条件,使得博物馆物具有特殊性,从博物馆物的早期表征——珍品,到时下的文物,每个博物馆物都是特殊的。苏东海先生在与瑞典学者关于“海盗船”遗骸本质认知的辩论中,坚持海盗船的本质是客观存在的,对海盗船本质的认识是人的智识对客观存在的反映。博物馆物的特殊性,也是博物馆业务分工和专业内容的物质规定性。博物馆研究是对博物馆物在历史存在过程中富集的内容进行辨识、认知和解读,博物馆陈列是对博物馆研究关于博物馆物内容的认知成果的呈现或转化,博物馆教育是对知识化的博物馆研究成果的阐释或利用。
苏东海“博物馆物”思想坚持动态认识博物馆物的内涵和外延。“博物馆物”既包含实物,也包含非物质文化遗产,还包含声音、气味等现象性存在。博物馆物的内容会随人的认识能力和分析技术的加强不断被揭示和认识。博物馆物的丰富内涵与博物馆人认知能力局限之间的张力是推动博物馆业务发展的动力,而动态认识博物馆物的内涵和外延是这一动力的认识基础。
将博物馆物与博物馆本体紧密联系起来,是苏东海“博物馆物”思想的突出亮点。博物馆物是博物馆本体的核心,博物馆本体通过其制度性结构和功能的实现来表达博物馆物的特质。博物馆本体有实在的博物馆物的支撑,得以成为物质性的实体,成为可认知、可分析、可操作的客观存在,博物馆物的内涵、意义和价值使博物馆本体获得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博物馆本体以功能的实现体现它的存在和活力,博物馆物的内容、价值通过博物馆功能得到表达和阐释,博物馆物使博物馆功能得以发生发展,得以分工专门化。博物馆功能的发展离不开博物馆物,博物馆物内涵的深化和外延的拓展,为博物馆功能的实现和发展奠定了物质基础,这让博物馆充满生机活力,为博物馆发展提供了内在动力。
“物的一元论”是苏东海“博物馆物”思想的认识论基础。博物馆精神现象依附于博物馆物,从博物馆物中派生、衍生出来,博物馆物决定了博物馆精神现象的内容和边界。博物馆功能是特殊的人与物关系的反映,博物馆特殊的人与物关系通过特定的行为、内容、规则和目的体现出来。苏东海先生认为博物馆具备收藏、研究、教育三个功能,三个功能的内容有所不同,收藏是对物的实体的征集和保管,研究是对博物馆物的历史、文化等信息的揭示和阐释,教育是对博物馆物的科学信息的传播。这一论述可以解读为博物馆精神现象是人的智识运用于基于博物馆物且独立于博物馆物的活动内容及状态。
六、博物馆物与博物馆制度辩证关系探析
苏东海“博物馆物”思想植根于物质第一性的哲学理念,强调物质对精神和认知的决定作用,为博物馆加强藏品建设、研究、保护工作提供了理论支撑,为博物馆业务加强基于物的专业实践提供了思想依据。“博物馆物”思想是一个开放的领域,苏东海先生做了开拓性工作,为后学继续深耕打下了基础。笔者仅就博物馆物与博物馆制度的辩证关系进行一些讨论。
博物馆制度是博物馆本体构成要素间的具有确定性和稳定性的结构、规则、秩序和习惯,这些规则和秩序对博物馆构成要素及其关系具有规范性和强制性,规定其必须具备的要件,规定其必须发挥实现博物馆功能的功用,如博物馆物要在博物馆系统中发挥基础和核心的作用。博物馆制度是具有辨识度的系统性制度,通过博物馆机构组织、业务逻辑、人员素质等组织形式体现制度的内涵、功效和边界,并以博物馆组织宗旨、行动政策等约束性文件形式宣示其效力。
博物馆物是博物馆实践的物质载体和行动对象,博物馆制度是博物馆实践的规则和评价标准。博物馆物和博物馆制度通过博物馆实践联结起来,并共同对博物馆实践的内涵、外延、功效和结果发挥约束作用,博物馆物、博物馆实践、博物馆制度是博物馆存在的基本要素。博物馆物在博物馆知识构建和传播行动中发挥着物质基础、科研对象和实物证据的作用,这些作用通过博物馆专业人员的专业性行动而实现。博物馆实践作为行动,以博物馆物内涵呈现为表征,以博物馆制度为行为描述而存在并实现其意义。
博物馆物、博物馆实践、博物馆制度统一于博物馆存在中,共同服务于实现博物馆目标。博物馆目标是认识自然现象和社会发展。博物馆物指引并约束着博物馆实践的方向和边界,是博物馆人遵循随机规则从自然世界和社会环境中提取的实物标本。博物馆实践是近现代实验实证科学研究方法在博物馆存在情境中的运用,首先要确认、确证博物馆物的客观真实性,保证从博物馆物中获取的信息是真实准确的。博物馆制度要保障所有参与博物馆知识构建行动人员在工作程序、标准和方法上的一致性,确保博物馆知识构建活动的科学性。
博物馆物与博物馆制度之间存在着相互联系、互为依存的关系。为实现科学认知自然世界的博物馆目标,在博物馆存在的语境中,博物馆物、博物馆制度之间构建起确定、稳定的关系。这一关系确定了博物馆物、博物馆制度在博物馆存在中的位置及各自作用,明确了博物馆物、博物馆制度的内容,尽管各自内容的具体内涵不同,但都具有实质性内容,具备自立自主的条件,虽然关系密切,但互不隶属。
博物馆物与博物馆制度的关系是辩证的关系。博物馆物的内涵及外延的改变,会在博物馆内外生成新的关联,即具有新内容的关系,如非物质文化遗产及数字遗产进入博物馆物的领域,这会影响博物馆物的判断标准和处置规则,促使博物馆制度进行调整。博物馆制度对博物馆物的构成和功用起着限制和制约作用,博物馆制度规定着博物馆物的内涵的解读,即必须在科学知识的框架中对博物馆物的内容进行定义和阐释。博物馆制度规定了博物馆物的功用,如不得用于宗教教义传播,不得用于反社会的用途。
七、结 语
苏东海“博物馆物”思想从可见的博物馆藏品及其功用入手,探讨博物馆藏品所蕴涵的自然属性、智识对象、知识元素、人文情感等特质,将博物馆物与博物馆功能结合起来,论述了博物馆物从自然之物到文化之物的转化过程。
苏东海“博物馆物”思想将博物馆物视为博物馆精神现象的物质基础,将博物馆物从孤立之物转化为关联之物,即通过物质基础与精神现象关系的讨论,将博物馆的物质成分与博物馆伦理、博物馆情感等观念成分联系起来,使博物馆存在的内容更为充实。
苏东海“博物馆物”思想将博物馆物置于博物馆本体中,使博物馆物从自在之物成为自为之物,即博物馆物既具有自然属性,又具有博物馆要素属性;博物馆物既具有独立于博物馆实践的特质,也具有促进或阻碍博物馆发展的影响。博物馆物支持博物馆目标的实现,博物馆物对博物馆实践和博物馆制度起着制约作用,博物馆目标和博物馆制度反作用于博物馆物的内涵和外延边界的确认。